从天亮聊到了天黑,烟抽掉大半包,飞虫萦绕于灯泡旁,支书嘴唇都起了燎泡。终于,祝大山点了点头,说:“就让宁宁跟着祥儿一起上学吧。”
刘桂芳愁极了,拉住自己的丈夫到一旁说小话:“你可想清楚,我们家里这点积蓄只供得起一个孩子啊。虽然支书说公立的学费便宜,可是再便宜那也要钱吧?还有买书的学杂费……”
“能供多久供多久吧,供到实在供不起的时候再让宁宁出来打工。”祝大山打断她。
那段时间公婆催生催得厉害,觉得祝婴宁和祝吉祥都大了,是时候再添个二胎三胎甚至四胎五胎了。刘桂芳吓个半死,聊完上学的话题,便和丈夫抱怨起公婆催生的事儿。
谁知祝大山说:“是该多生几个。”同辈人里好多都有了个孩子,就他只有两个,每次聚会,他都觉得抬不起头。
刘桂芳恨得要把一口牙咬碎,心想不是你生不是你带,你个屌毛只出根屌,当然无所谓,可这话不好说出来,她眼珠一转,趁支书还没走,忙说:“支书,我听说外头都在宣扬计划生育,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是不是有这回事呐?”
支书大喜,赞道:“没想到你们两口子思想都这么先进!是啊,是有这一回事,现在国家人口基数大,为了未来就业着想,都在提倡少生优生呢。我看你们家就很好,一胎有儿有女,只要花费精力,好好培养这两个小孩,将来不愁他们不成精英。你们一家就是村子里的先进模范。”
后来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解释啥是精英,啥是资源调配,要把家里有限的资源倾注于现有的孩子,只有这样,每个孩子平均获得的资源才够他们成长为龙凤,多生只会造就贫穷。祝大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自己被支书架到了极高的位置,一个山村土著活生生被夸成了思想大儒。
架得高了,面子也受了,人便下不来了。支书一走,祝大山沉吟许久,对刘桂芳说,好吧,我觉得支书说得也有理,这样,你随我去外头打工,一起给小孩挣学费,你在城里找家医院上个环,咱就专心培养家里这两个小孩吧。
于是那天晚上,祝婴宁家拍板了两件事,一是供两个小孩读书,二是刘桂芳随祝大山去城里打工。
这两件事对村里来说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村民纷纷上门劝阻,一则说,女孩怎么能去念书呢,你们家的农活咋办?二则说,女人怎么能外出打工呢,你们家的公婆谁来侍奉?
祝大山便叼着支书给他的烟,手背在身后,高高在上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我们是紧跟时代思潮,至于我爸妈,他们有手有脚,难道能在家里饿死不成?”
有了祝大山家这个先例在前,思想动员工作才算有了突破口,后来支书携着其余干部继续努力,终于说服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将女儿送进小学读书。
至于能读多久——这就没人能保证了。
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在刘桂芳随祝大山外出打工的第五个年头,公公干农活时脑出血去世了,婆婆也莫名其妙中了风。一时间,村里舆论四起,都说会有今日的结果是因为祝大山当年错误的决策,他把媳妇带走了,害得公婆没人照顾,这是不孝的体现。又说祝大山的爹可怜,操劳半生,怎么生出这么个不孝子。
祝大山气急败坏,无法对自己撒气,无法对村里人撒气,更无法对死掉的爹撒气,只能将气撒到刘桂芳身上,将她赶回了老家。
从此刘桂芳便住在老家侍奉婆婆,一年复一年。
她的父母当然思想愚昧,祝婴宁想。
但是设身处地站到他们的处
境里,又会发现他们曾经也是愚昧环境里难得的“先进”标兵。这“先进”当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先进,可他们已经在他们极其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做出了他们所认为正确的选择。是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们先进的上限,又无限拉低了他们落后的下限。
一个从小生长在重男轻女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和一个从小生长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结果乍看相同,个中艰辛却无法放到同一杆秤上衡量。
那天祝吉祥在火车站的眼泪,祝婴宁并非无法共情。
恰恰相反,其实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偷偷想过,如果祝大山和刘桂芳生长于城市,他们家会不会就不用遭受这些苦难了?会不会她也能得到父母完整的爱?
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她的阿妈并不怎么爱她,但究其根源,是因为阿妈也没学会爱自己。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与自己同一性别的女儿?
她当然对父母有怨,可却无法对他们产生恨,尤其是刘桂芳。
恨太重了,她只是觉得伤心和遗憾而已。
再过一天就开学了,开学前,祝婴宁把寒假遗留下来的事一一扫了尾。
首先要找许正康道歉。
他讲究一种长幼有序的尊卑,她的失约和祝吉祥的冒犯毫无疑问让他感到非常不快。这股不快持续到祝